野獸主義 不然你也可像某些人一樣,回到辦公室,打開收音,新聞報告又是今天原子塵到紐約的上空,呆坐在那裏,在也工作不起來,感到一種像醉後的茫然。拿起一本數學看,不下去又換一本電磁波,看不下去,在換一本紅樓夢,看不下去,最後摸到勞倫斯的查特萊夫人的情人。 因為這是一本形容查特萊夫人的私生活的書,是美國禁止入口的,書商掙扎了多少年才開禁,郵政局長還因為不寄此出與書商打官司,據說有的學校為學生看此書而開除。他把這本書放在案頭以兩年了。它也有其類別。他把它併入老子的道德經,華茲華斯詩集,盧梭的懺悔錄,普希金的奧涅金與陶淵明的集子。 這固然是種不倫不類組合。尤其是在教會學校教書,修士同事們看見它的書架上有這麼一本書,都皺眉頭又搖搖頭走開,只有一次一個問題學生問他:「陳先生,我是不懂中文的,但我懂英文,你把查特萊夫人的情人與華茲華斯擺在一起,是怎麼回事?我也有這本書,但我藏在抽屜裏。」 他說:「這一堆書,都是我的偏好,它們是同類!這個類可以叫做『憤怒的反抗與微弱的呻吟』。」 於是,開始解釋那不要尺度,不要太平,不尚智慧,不信聖賢的議法。然後接著說:「華茲華斯,你是知道的,他就是與那些什麼湖邊詩人,以山、水、花草、藍天作為武器來反抗人類的文明。當然這樣的武器很快就無效力了。盧梭則是以反逆的姿態出現,如一朵紅熾的火燄,夠燦爛卻不能持久。陶淵明是我們中國的烏托邦的創始人。如他在地面上挖一個洞,在洞裏創造一個天堂。」 「這些中外古今的人相距幾千幾百年,幾萬幾千里,而反抗的聲音卻大致相同。可是誰也沒有勞倫斯反抗的這樣激烈,所用的武器這樣新鮮。沒有什麼聲音可以壓得住機器的叫囂,沒有什麼風可以吹得盡烟筒的塵埃,微弱的人類在烏烟瘴氣,砍伐相仍之所謂十九、二十世紀,勞倫斯由呻吟而嘶嚎,由呻吟而咒罵起來。」 「他不像華滋華斯,引人到藍色的清幽湖邊,欣賞黎明的清新與花草的秀美,不像陶淵明的桃花處處,流水潺潺,不知威壓喧騰的世外桃源。他用的是最激烈最澈底的符號-原始慾望。他認為如不用這樣激烈的符號很難與這個萬丈高塔般的文明世界抗衡。」 「勞倫斯認為,所有的文明都是腐敗的。他恨所有文化的象徵,他不時再說:『做一個好的野獸,對你的野獸的本能忠實就好。』」 「他不用修飾完美的詞句,不用剪裁得體的衣裳,他的畫圖中,一邊是塵埃蔽天的鬧市,一邊是原始的叢林,在鬧市裏是萬千生靈在文明的齒輪裏遭受折磨,而另一邊,在叢林中,卻是兩個赤裸的生靈在歡然起舞。表面看起來,這是一部淫穢不堪的書,而讀起來卻是潔淨可喜的。」 有一位教士看了勞倫斯這部書後,說:「我因該說,勞倫斯的倫理並不是『因該做什麼』的宗教,而是一種『究竟是什麼』的宗教。」 他順手翻開書中一頁指給教士看。這對書中的戀人談心的句子:「我希望世界其他東西都沒有。」她說,「而只與你在一起。」 「其他的東西並非烏有,奈何!」他說。 「他們在這可愛的叢林中散步時幾乎是靜默的。但他們卻有他們自己的天地。當女主人回到大廳裏,言語是造做的,抽象的,政治性的,犬儒式的。而在叢林裏,語言卻是天真的,實在的,赤裸的,而又粗糙的。」 「然而,你在大廳中只看到虛偽,而在叢林中才看到本真。」. 民國五十一年一月五日於曼城 陳之潘 有一天晚上,全家在院子裡乘涼,每人的芭蕉扇都揮動,但仍不能解那天的悶熱。祖母想起東北的涼快來。因為談冰談雪,自然而然的談到熊。她說,東北人的熊,幾乎就完全像人。它們是常常站著走路的,頭髮蓋著眼睛,像個沒有理髮的髒人。她說:「熊最愛蜜,而野蜂的蜜,多是藏在樹窟窿裡。熊白天總是到森林裡尋找大樹窟窿;他們一嘗之下,是甜的便斷定是蜜。卻捨不得吃。然後回「家」把自己的小熊一個一個的運來。讓小熊吃,小熊吃飽了蜜,大熊也好像吃飽了似的。然後再把一堆小熊運回家去。小熊吃蜜時,大熊四處張望,保衛著小熊。這時如有人靠近,再危險不過了。大熊怕人侵佔他的小熊,就會打死、咬死或壓死這個來人。東北的農夫想出一個主意:把大樹窟窿裡的蜜挖走,換上大糞。大熊再帶著小熊來時,小熊嚐到糞,即不吃。大熊就打小熊,強迫他吃,小熊還是不吃,大熊就急起來,把小熊拍死,扯爛。等到大熊把小熊一個個的扯爛後,他自己一嚐,原來並不是蜜。於是大熊重新坐起來,把自己扯爛了的孩子屍骨往一處堆砌,他或着以為重新堆砌到一起,小熊還會復活的。這時候,你會聽到大熊的哭聲。這是一個聽來令人很不舒服的故事。祖母說得有聲有色,好像她曾經親眼目睹似的。 1966年11月於休斯頓 陳之潘 《野獸主義》修改於陳之潘短文《週末》、《熊》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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