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上刊了一則廣告: 「聘基督徒中文科文憑教師。薪優福利好。假多。有醫療津貼。有意者請函具履歷,寄九龍XX中學。合則約見。」 同時,D又注意到鄰版另一則更具吸引力的。上面這樣印著: 「誠聘雜誌編輯,專上程度,具經驗者優先。須刻苦耐勞,有服務精神。非基督徒免問。有意電三-四六OX九一洽。」 D用紅筆將這兩則廣告圈開了。他發現,以他缺乏大學學位的學歷,最好就是享用這些基督徒的覓職權利。 無論是教師抑或編輯,D都是勝任愉快的。他最有興趣的,也不外乎是這些文字上的工作。如果不是由粵語長片時代直到現在,「人浮於事」的情況仍然沒有改變,他深信,自己畢業出來闖了這麼三、四年,應該是大展鴻圖才是。 三、四年前,D還不是基督徒,手裏拿著那份所謂政府認可的「專上文憑」,四處去碰機會。碰到合適的,又受到僱主的歧視。同是新手,大學生便佔了不少便宜。 香港就是這樣一個不公平的社會。大學生找工作也出現困難,遑論D那般的文憑畢業生了。 幸好他遇上了E,E是「成功」的基督徒,教了他很多做基督徒的好處。事實上,E本身就是一個活生生的證明。 還沒有信教時,E只是一個倒霉的文員。D做暑期工結識了這個同事,大家年紀相差不大,只是E比較早出來謀職,學歷當然更差。 E對D說:「這個世界經驗愈來愈不值錢了。我耽了在這裏三年,每天拚命做好。升是升了,只是到了某個階段,便會『行人止步』。那個新請來的大學生,甫進來便是主任級,倒教我要看他臉色。」 D想安慰他,說些大學生也不是人人如此幸運之類的說話,但一想起自己的情況,也就不作聲了。 「告訴你,我打算用另一種途徑爬上去。我已經想清楚了,永世這樣耽下去不是辦法!」 那個暑假之後,D再沒有踏足那間公司。然而,他們兩人依然時常保持聯絡。在電話通訊中,D得知E終於離開了多年不得志的地方,暫時到教會當義工。 「當義工?你怎樣開飯?」D十分吃驚。橫看豎看,E也不是那種談理想飲白開水的人。 E的聲音是胸有成竹:「我暫時孤家寡人,上有雙親,旁有兄長大姐,衣食未須擔憂。」 「你要做到何時?」 「這樣得瞧下去。」 E沒有在電話多說,不過他的孤家寡人生活很快就會結束了。連D也有一次在街上,看見他怪親熱地摟著一個年輕秀麗的女孩子,調笑間耳鬢廝磨。 果然,E過了廿五歲生辰不久,D就接到了結婚請飲的喜帖。「你那來這麼多錢結婚?」D忍不住找了E出來問。「那是女方的錢。何況我已經找到新工作了。」E點起一枝香煙,實在是有點神采飛揚。 D想諷刺他,所以故意地尖酸刻薄起來:「好一個『另闢途徑』,一份工作找了半年!」 E笑了笑,還故作悠閒地噴了幾口煙:「老弟,你敢情以為我這半年縛著兩手等運了。告訴你,這世界除非生下來就有遺產待領,不然就沒有不勞而獲之事。賭錢也要眼光好、手腳快。」 D給說得臉上有點過不去,只得道:「那麼那是一份怎樣的工作?」 「在教會當執事助理。前途好,房屋、使用都有津貼。最重要的是,以前我拚盡老命都得不到的,現在都已有了。」 D有點不能置信:「你是怎樣做到這個職位的?不要告訴我是由於你做了半年義工。」 E笑道:「義工很多人都做過。問題是你懂不懂得把握機會。」 D忽然明白了,也不用再多問。E可能真是找到另一條路了。 「很多人以為在教會工作是捱義氣、吃力不討好的,其實那得看你是在那間教會工作,做的又是甚麼。當然,只是耽在裏面也不是長遠之計,但有了基礎,以後發展就有起步點了。」D知道E是在教導他,所以也就細聽他說下去。 「D,做基督徒的好處實在太多了。我的未婚妻也是天主教徒。」 這時,D心頭一動,也就問:「她的家是不是很有錢的,所以不介意支出結婚的大部份費用?」 E點了點頭:「是的。她爸爸是有名的商家。我還打算婚後出公司幫他的忙。」 聽到這裏,D也不由得笑了起來。E已經得到以前他得不到的東西,稱得上是一個「成功」的基督徒了。 不到一個星期,D也主動結識了一大班基督徒朋友。和這些人攀交並不難,D有時甚至覺得,他們就像一群大白鯊,只要嗅到血腥,就會集體聚結過來。 一個以前的朋友不信D已入了教。D當然不會告訴他那只是一些生活策略。相反,在這個朋友面前,D顯得很有靈性的樣子。 「以前,我宛如在一處黑森林徘徊,恐懼豹狼野獸的侵襲。是──天父帶領我走出黑暗,來到康莊的大道上,一塊和我的弟兄,領受上天的救恩。」D背著自那班基督徒朋友學來的台辭,連自己也佩服起自己來。 初入教時,一個弟兄問D:「你對我們日常的說話和祈禱的內容習慣嗎?」 D笑著點頭:「習慣。動聽的話總教人歡喜。」 三、四年來,D一直做不了長工,不是不滿意老闆,便是不滿意公司的升降制度。所以他才決定轉換一下,嘗試做一些文字上的工作。 以前在學校,D也曾經參與一些刊物的出版工作。到信了教,教會常有很多「非賣品」刊物,也是由D擔任編輯工作的。 E聽說D企圖進身文教界,便相約了一起出來喝酒。這些日子來,E的生活過得比誰都寫意。 「你算不算老闆級人馬?」D打量善E的一身西裝,半開玩笑的敬他一杯。 E揮了揮手,鼻子也幾乎笑歪了:「不見你沒多久,居然這樣懂說話。當然還未算!」 「尚未亦相差不遠矣!」D飲下杯中物。E是他的「前輩」,他的路寬大平坦,自己走的路也就差不上那裏。 這時E看了看D,臉上的神色頗為怪異:「照我看來,你摸索了一年,也似乎摸到了一點路向?」 D失笑道:「我不如你。你花了半年換到的,我用了一年還掙不到。」 「那不同。因人而異嘛!只是文教這一途似乎有點掙不起來。」E的聲線低沉了下去,但說的每一個字卻變得有力多了:「那不是發財的門路。」 D也同意。只是他做人有一個習慣,不是發生在面前的事故,也懶得去張望。不錯,機會是要去掌握。問題是掌握機會也有很多種,有的是立在原地去抓,就像D一樣;有的則是遊身各處,沒有洞的地方也碰個洞出來,那就是E。 「你這種性格是不行的,倒頭來吃虧的是自己!」E說到了核心,聲音也益發低沉了。 D明白,不但明白,而且瞭解得清清楚楚。人生在世,往往要在不同時間、不同階段釐下種種方略,未來的成就亦往往取決於這些方略的內容。就是在這方面,D無論也不如E,所以他到現在還是要坐著,聽E那滔滔不絕的說話。 「如果還是掙不上去,我打算到外國再讀書。」D自己也不知道為甚麼要將這個偶然升起的念頭說出來,但話一說出口,E有甚麼反應,他已經完全估料得到。 「再讀書?別那麼傻了。你能再讀甚麼?給你讀了個碩士回來,找工作還不是要看你的第一個學位?你有嗎?離開了這裏,這些年的心血也就浪費了一大半,千萬不要輕易放棄。」 「可是,如果這條路對於我真是沒有甚麼用處時,我不是應該再作打算嗎?」 E將酒杯推開了些許,眉間濃濃地皺了起來。D這番突然而來的洩氣話顯然不是他願意聽的。 「就算是如此,再去讀書也不屬明智。你要考慮,停了三、四年,能回復讀書的最佳狀態嗎?當年我也想過進修,也是為了同樣的原因放棄了。」 D沉吟著,想了好一會,才決定繼續這一個話題:「只是,我有一個朋友,也是拿文憑的,受了幾年壓迫後,最近已決定了再去進修。」 E不言語了。大家再換了一杯酒,說了些無關緊要的說話,兩下便各自告別。 後來,D始終沒有辦法「改善」自己的前途。過了兩年他也結了婚,忙著的變了兩個計劃──「居者有其屋」和「男子有責」。 當然,他再沒有參加任何教會活動,出國進修更成了以後偶爾記得的癡人說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