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遇見婷的時候,應該是一九八四年的夏天。那一年,他跑到北京。在火車上,婷和她的朋友沒有坐的份兒。F決定讓出自己的位,給大家輪流休息,兩人才有了交談的機會。 那是F坐國內火車硬座有史以來最舒服的一次,原因就是婷。她的話題就似為他而設一樣,他無法忘記那種精神上的舒適。十數小時的車程,如騰雲駕霧般就過了,過得真令人有點捨不得。 記得婷沒有在北京停留,他們交換了在香港的通訊地址後,她和朋友便直往內蒙去了。F回到香港時,才發覺已經掉了她的地址。 之後,F沒有收過婷的音訊。 一年過去了,F信了教。 他在某一天的日記這樣寫著: 「外面下著大雨。那根本便是我的心境。為甚麼雨勢還不收住?難道這般下著就真有一個怎樣的結果?就一讓它下吧!直到應該停止的時候,雨自然會停。 「我希望人生真是沒有結果的,那麼以我現在的情況,還不會帶來將至的毀滅。不過我也同時希望人生是有結果的,那麼有些往事便不會無疾而終。 「昨天,我蹲在故校的門前,也是在看雨。天上的電不斷在閃,閃亮我的臉。我在想,如果有一部攝影機,那時的我將是一個最有性格的模特兒。 「可能,我有太多往事了。當往事多得再不對現實構成特別意義的時候,我只有無言。 「當一個人失去了全世界,甚麼也變成無所謂了。我相信神能打救人,因為現在若神也不來打救我,那就只能剩下一片空白。是的,空白,此外便再沒有甚麼……」 F不打算讓甚麼人來觀看自己的日記。只是他執筆寫下來的同時,又明明是假想著一個讀者,希望他(她)成為自己所有思潮的證人。至少他(她)能證明這些語句曾經存在過。正如他將空白也當做一種東西,這些沒有意義的思潮也就在無意識中變得有意義了。 於是,他隨著一些打救他的弟兄,每個星期日都返團契、做禮拜。一個月重複四次,一年就重複五十二次。 F沒有在日記記下他信教的原因和過程。不過,事後他和一位到了澳洲留學的舊友通信。信裏曾經提到,事情究竟是怎樣發生,包括為甚麼會發生,通通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F已經奉獻出自己,交換了身心的安寧。 在F賦閑的那一段日子,能夠打入他圈子,博取他信任的,本來可以是任何人,其中當然可以是他的表弟秦強。秦強有一大班基督徒朋友,F認識他們,全部都是在一次青年營之中。 F保有一張與婷合照的相片。那是大家在石家莊車站停車時下車拍攝的,很清晰。婷就站在F的旁邊,笑得甜極了。久不久,F就會從抽屜取出欣賞,後來更索性放入錢包的夾皮,就這樣放了一年。 起初回到香港的時候,F想不到自己會變成這個模樣,起碼他是懷念婷的。他寧願相信自己會去積極和她聯絡,雖然那已經是茫茫人海。F不信任緣份,但他卻被現實擊倒了。 「那是一種感覺嗎?」F在日記中向自己發問:「我渴望和她親近罷?或者實際一些:她會再出現嗎?」 F不由得想,難道上帝的安排便是,讓他有機會見婷一面,然後等F在最失意的時候,只可懷念看永不可觸的倩影,作那無根、無謂、無邊際的幻想? F決定接受安排。他信了上帝,重新投報大學入學試;不再想著怎樣去找婷。是的,「直到應該停止的時候,雨自然會停。」 「少年不識愁滋味。我們這一代青年,常常向人訴說有甚麼煩惱寂寞,彷彿真的可以恨鎖長江。其賞,很多時,那些都只是茶杯裏的風波罷了。」 秦強的話,F大部份時間都聽不入耳。然而,當他的生活已被他們一大班人包圍之後,亦已習慣去聽。最緊要的,是學會了去聽懂。 「是的。」F也在點頭,似乎在承認自己的錯誤:「我何必為一個虛幻的夢想流連?大好青年,還有很多事情去做。」 說完了這句話,大家又坐起來祈禱,然後是商量下一次青年營應該設計那一些遊戲。「火燒後欄」、「斗零一毫」、「嫁女」……。永恆的集體遊戲、歷久常新的意念。 想不到,轉眼又到了悶熱的暑天,又是放榜的前夕,F放棄了旅行。他對自己說:「已經無處可去。」 世界每個角落,他已經完全喪失了興趣。一個本無可戀的人,註定要在碧落之下,再度等候一次荒謬的宣判。 F本來想獨個兒渡過最重要的時刻。不過秦強搖電找他之後,也就改變了主意。 他要和大家露營,翌日下午才回家看信箱。 一行七人,相約在地鐵站銀行之前集合。秦強還故作神秘的說:「那裏你只認識五個人。」 F笑看答:「對,我從來就不認識你。」 秦強大笑,覺得F很幽默。 F也繼續在笑,但當他見著婷,無論如何也笑不出來了。 第六個人就是婷,原來是一個弟兄的三妹,閒著無事,對露營的地方又有興趣,便跟著趁熱鬧來了。 秦強笑得很開心,一手搭到婷的肩上。他和婷同年,F大不了他一歲。 「F,你看,這世界配合得那麼好,那麼巧,怎會是偶然的?那全部是上帝的傑作。」不久前,秦強還這麼和F說過:「表面上太巧的事,往往就是冥冥中的安排,我們怎能不驚歎造物主的偉大呢?」 真妙!居然真有這麼巧的事,讓F在這麼一個環境下和婷重會。一年了,她有了甚麼改變? 「嘻嘻!表哥,這是我的女朋友。」秦強的聲音這次特別刺耳,F只希望婷莫要說認得他。一方面,他必須承認自己內心的興奮;一方面,那盤冷水亦實在澆得太有準頭了,F只想任由矛盾輾碎自己。 婷不露聲色。一剎時間,F恐懼她已完全忘記了他。這樣,一年來的毫無音訊,才會有一個合理的解釋。 為何不呢?只是一天的相聚,帶來這樣一個結果,相信是絕對合理的。忽然間,F覺得很可笑。自己只是這件事(如果確實已發生了一件事的話)的小丑,一個似乎是需要的角色,可是假若真的消失了,沒有人會感到遺憾。 他望向婷,她卻只和秦強談笑。他們談的話題F沒有去聽,要聽也會聽得不清楚。他們實在是太低聲了,就是那種使人覺得很親密的聲量。 F後來在日記裏這樣寫: 「在接受秦強和那一班人之前,我是活在一個苦困的境地中。沒有人比我更清楚空虛、寂寞、失落和難過的滋味。我被現實的利劍戳傷了,沒有大學肯取錄我。而一直吊而郎當的性格,本身就構成無可挽回的悲痛:存在的悲痛。 「我知道,有很多人就像我一般,是在最沉痛的低層投降的。我想,那只是一種交易。浮士德和路西化做的,我和耶和華只是重複一次罷了。 「幸好,世上有一些重要的事情,每每在料想不到之時發生。到時,情況可能就會完全改觀。交易有開始,同時也便有結束。」 那天露營倦極回家,F全家人都笑口咪咪來迎接。母親遞來的是那張期待已久的成績單。 三條A! F笑了,一切已到了結束的時候。 眾人都睡倒在繁星之下。婷離開了營地,找著了獨個兒佇立山頭的F。 「為誰風露立中宵?」婷朝看F笑。那個笑容就像相片中一樣,沒有變。 F回頭,不假思索地說:「你。」 婷立即不說話了。F從皮夾中取出那張照片給她看,也沒有說一句話。 於是,婷走上一步,和他並肩立在山頭。山風吹來,兩人的衣服都振起了。這一刻,婷的秀髮吹起來,刮送到F的臉上,他感到萬二分的受用。 「你為甚麼不找我?」 這個或許是兩人藏在心中都已很久的問題。她這樣一問,兩人都同時舒了一口氣。 以後的答案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能知道對方心中的問號。清楚了,那種配合無間的對話才能夠再度開展。 F不用再問婷為甚麼會在這次露營出現。她任由秦強放肆,無非是想觀察他的反應。現在她要的都已有了結果,他的解釋更是絕對充份。 想了很久,F才忍不住問:「你是怎樣和秦強一起的?」 婷半側著臉,沒有立即回答。好一陣子,F似乎有點不耐煩了,她才說:「你呢?」 二人相視大笑。 兩個月後,F和婷並肩入了大學。再沒有人在教會中看見F。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