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誰主浮沉

誰主浮沉?那是K在某夜提出來的問題。

同時與會的還有L、M和N三人。他們四個是有名的四劍俠,中學畢了業,大家上了不同的路,各自追求不同的東西。可是,一有甚麼事,四人還是這樣聚在一塊,談著,談著,過了無數個晚上。

有一段時期,他們都是同一間教會的教友。L和N信得最鬆,嫌麻煩便減少了到教堂的次數。K比較長情,捨不得離開那裏一大班好友,碰上M是典型的無所謂,所以兩人一耽便耽了好幾年。

對於K的問題,N的反應顯得最不熱烈。他的笑容告訴大家,K只是在自尋煩惱。另一方面,K當然是煞有介事。

「你知道嗎?新來的梁牧師,簡直越來越不像樣了。」

據K說,梁牧師初來的時候,滿臉堆歡,一派慈祥,使一眾教友都留下了很好的印象。K甚至認為,他會比上一任牧師更加熱心於教務的發展。

「誰知,我竟碰見他打瞌睡!」

這次連L也笑了:「牧師也是人,難道不可以休息的嗎?」N同時搖了搖頭:「看你的樣子,彷彿個個在教會的都要有一副聖人風骨。幸好我老早已經不在了。」

K差點沒給氣壞。在宗教問題上,L和N總有意無意地跟他抬槓。幸好他亦早已習慣,學會了不以為忤。

「我不是說笑的,他也不止一次偷懶。一星期總有三兩天,要到日上三竿,我才看見他回辦公室辦事。」

M點頭表示同意,K當下更加理直氣壯了:「佈道方面他倒不敢怠慢。但他好像對一切推動教務的活動都不感到興趣,非但不加鼓勵,甚而予以壓抑。」

聽到這裏,L的眸子才露出一點兒光彩:「這樣說來似乎愈來愈有趣了。」

「有趣?要命才是!」

N嘖嘖連聲:「K,為甚麼你總是這麼緊張?世間不合理的事不知凡幾,又何必太執著呢?」

「這不是執著。有點事情是非堅持不可的,你總得同意吧!」

N笑了笑,沒有表示同意,也沒有表示異議。倒是L說了出來:「那就要看是甚麼事了。」

K一拍大腿:「好!教會的事,身為教會的人,難道不應關心,不應有所堅持?」

L點頭道:「站在你的立場,這或許是對的,而我們是你的好友,亦應該有責任和你一起面對。」

K笑了。M和N同時拍了拍他的肩,就在這一瞬間,四個人再度合而為一,K彷彿全身貫注了能量,足以再和一切貧乏抗爭。

他想起了在教會的另一班好友。M也是他們的一份子,只是相對地十分沉靜。或者M的態度才對,梁牧師的盡責與否,根本於K無損。

「如果身為牧師也這樣,究竟誰主浮沉?」K四周發問。

「天父自有祂的旨意。」一個教友這般回答他。

「自有旨意?真是太荒謬了。你的意思是叫我們甚麼也不好做,乾等那些旨意顯露嗎?」

「K,你怎能說上帝荒謬?你不是太不敬了嗎?」另一名教友皺起了眉。

K連忙分辯:「我不是這個意思。但……你記得上一次嗎?我將一份傳道活動籌備報告送上去,等了整整一個星期沒有消息,往找梁牧師,他卻在看電視!如果是以前,最多四天報告就可以發回了。」

「不要衝動。除了天父,誰也不能定誰的罪。人只是有限的存在,見到的未必就等如事情的全像。或者,梁牧師的行道你都錯過了,才有這份誤解,還是讓時間給我們證明一切吧!」一名資深教友語重心長。

「凡事要客觀,不得聽任主觀、衝動行事。」眾口一辭,K被按下了。

然而,究竟甚麼是客觀,倒給M發現了。當然,那次只是巧合。

M巧合地帶了一個朋友來聽佈道會,那個朋友又巧合地認出了梁牧師。K剛好坐在他們隔鄰,事後大家巧合地展開了談話。

「我認得那位牧師。」

「哦?」

「剛才M問我為甚麼不決志,當時不方便老實說。其實我就是認出了那梁牧師,才加倍不相信他說的話。」

K聽出了一點頭緒,連忙追問:「為甚麼?」

M的朋友臉上露出鄙夷感:「我只奇怪他是怎樣當上牧師的。五年前,他還是我父親手下一名鬼才,最擅長扭六壬,置敵對商家於死地。」

K和M著實吃了一驚。要當上一個牧師不是易事,相當的背景和堪作支持的往績,簡直缺一不可。自然,梁某人必然是運用一種他們全不清楚的方法,結果通過了審定。

「我還是小孩子時便常常遇見他。在我家作客的他,口中總不忘說些豪爽的話,誇耀自己的才能。誰也不否認他是講究享受的,一個星期的節目中,有半數是上了夜總會、按摩室、浴室、健身室等等,玩著些奢華的玩意。我想不到這樣的人也會當上牧師!」

「你為甚麼會這樣清楚他的底細?」K要肯定消息的準確程度。

「理由很簡單。他去的地方,往往就是我父親去的地方。我是一個在典型缺乏父愛環境長大的孩子。」

K無言。M的朋友也就作了最後的補充:

「大約五年前,聽說他炒股破了產,跟著連我父親也沒有了他的音訊。現在看來,他可能在神學裏下了功夫,樣貌也和以前有了很大的改變。可惜我由小就面對他,還是認了他出來。」

M「哦」了一聲,表示恍然大悟。K望向他時,M不由得問了一句:「他進入教會顯然另有目的。那是甚麼?」

不知道,沒有人知道。事實上,K也不想知道。他只感到一種極大的沉重,要將他的心無休止的扯下去,而且愈來愈重,扯得愈來愈快。

N知道了事情的始末,也就找了一個機會,再約了四劍俠出來。K似乎很頹唐,M的情況也好不了那裏。

「其實,基督教良莠不齊,根本不知有多少人是別懷一副心腸入教的。天知道他們要利用其他教友到何時?我就是看透了,才不跟他們一般見識。」L說著話,一半是自抒己意,一半是安慰K等。

「讀書時,系裏超過一半都自稱是基督徒,其實嚴格來說,一個也叫不上。」N不忘補充:「或者,現世的基督徒根本就和常人沒有甚麼分別──要吃,要享受;男人要女人,女人要男人。」

「別說得那麼難聽好不好?」K怪沒好氣。

「不是嗎?有多少人是為了結識異性才入教的?這種人我最瞧不過眼。」N邊說邊「呸」了一聲。

L笑道:「互相利用是現世的慣例,宗教的神聖時代早已一去不復返。K,你還在執著甚麼?」

N舉起兩隻手指,學著K煞有介事的語氣:「L,你的話應該這樣更正:宗教的神聖時代壓根兒就沒有出現過。中世紀有中世紀的腐敗,現世有現世的不堪。所以,K還是不應執著。」

此時,四劍俠全部大笑起來。誰主浮沉的問題,從此被拋到九霄雲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