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股潮那般,玲信了,強信了,連R也信了。 骨牌一個隨一個倒下,也不知是誰首先發動了這次旋風式的宗教攻勢。Q身邊的人一個又一個皈依了「正道」。 現在骨牌已倒到她身上。 「我們搞了個福音營。希望你能來參加,R也會去。」 Q知道那將會是甚麼貨色。但人生往往如此: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或者,她應自問,R對她真是那麼重要?好友的價值,不能抹除,也不能輕易抖開的錯綜關係。 「R,為甚麼你……?」 「我覺得值得信,便行了。」 值得。誰給她衡量的標準?是她自己?還是別人? 強更無稽。他說:「他們說得對。我錯了。」 對在哪裏? 「我以往的生活都是沒有意義的。我要重新開始。」 原來,基督徒就是要否定過去,或者換一個漂亮點的說法:將過去作一次昇華。他們的希望都在將來──能進天國! 可惜Q看來看去,也不怎樣覺得強是換了一個新的生命。他仍是他,只是生活習慣改了點,定期參加一些宗教聚會,身邊的基督徒多了。 R說:「他比以前有愛心了。」 Q大笑,因為她不明白這兩個字的確實意思:甚麼才算有愛心?看見蟑螂立即想到噴殺蟲水,見到蚊子立即動手去拍的強,究竟算不算有愛心?Q很記得,在解剖白老鼠的那些日子裏,有人兇殘地將那屍體蹂躪;眼珠給挖出來,頭身也被剪開。而那人就是地地道道、正正式式的天主教徒。 「對人有愛心便行了。」 好!這裏是人類社會,人最大!可惜Q沒有忘記,那些滿口愛心的人是怎樣對付異己份子的。他們說,他有罪,兇殘的對待是他罪有應得的。於是,從中世紀到現在,就有千千萬萬人死在「愛心」的口號下。 說到底,R信教的原因依然是Q所不能理解的。之前,沒有任何跡象顯示R會作出這個抉擇。R不是沒有接觸過基督教,相反,她在小學時已經參加過形形式式的宗教活動,從沒有聽過她有甚麼啟迪和感動。這次她被捲入「信主潮流」,對Q來說無嘗不是一件突然的事。 因為好友信了而自己也去信的例子,Q知道很多很多,但她想不到同樣的壓力會終於施放到自己身上。 聽說,玲是被上一次見證大會打動的。今次福音營,據說又會有很多人來做見證,Q也不知道R會不會和別人分享一下她的「特別經驗」。 無論如何,Q決定去瞧瞧。不是好奇,只是關心。R和她的交情,足以說明一切。臨入營前,她和另一個朋友舒通電話。 「不要讓骨牌壓倒你,保持自我是最重要的。」舒很關切地說。Q當然知道,舒之關心她,就等如她之關心R一樣,可能猶有過之。 「也不一定是要『保持自我』的,適當變動的時候就該變動。」Q故意漫不在乎地說話。 「噢,天!難道你認為像R那樣的轉變是適當?是值得?」舒是一個典型的無神論者,當然對基督教和信徒們的想法大不以為然。 只是,又來到那個「值得與否」的問題。難道一定要給出一個價值判斷,好去交代一番?R說值得,舒說不值得,但其實他們等如沒有說過話。Q除了知道他們各自的意願外,一無所得。 「有一些問題,根本就是沒有答案的,徒自追探只有緣木求魚。幸好,也就是因為有這些,人才有自由選擇的可能。」 以前,Q從一個老師那裏聽過這麼一番話。當時一知半解,只有到現在,體會才變得深刻。 然而,那老師似乎忘說了一點:即使是根本沒有答案的問題,一些權威也早已賦予他們認為可行的解答。結果,在權威影響下的群眾,始終是沒有自由選擇的可能。 政治上有政治權威;經濟上有經濟權威;連思想上也有思想權威。更甚的是,現代的權威逐漸懂得搞滲透和將影響力轉向暗面,使現代人受了操縱也不自知。Q只希望,R莫變了這類受害者。 就在入營的途中,R在渡輪上和Q談起強和玲的事。 「你知不知道強為甚麼這樣輕易便信了?」R忽然神神秘秘地問Q。 Q打量一下R,覺得以她現在的身份上這樣問似乎有點奇怪。事實上,R這時是避開了其他人,和Q一塊走到比較當風的一角。海風吹來,她倆的頭髮都亂了。 Q別轉頭,一面重新將頭髮理好,一面讓目光散落在灰藍的海面上。大地被數不清的廢料污染,海水也變得接近死灰的藍色。如果人的心靈亦不是落得類似的下場,權威的答案也不會一天天吃香,愈來愈受到這樣大的歡迎。 當人在困境,既定的救恩彷彿成了夏日的涼粉。 Q當然不想因貪吃涼粉壞了肚子,但R呢?幸好她這時又說話了。 「是玲先信的,強為了討她歡心,也就信了。」 Q微微一笑:「這樣的事不知凡幾,說來說去也不是新鮮的。」 R沒有立即說話,只是以一種莫測的眼光看了看Q,Q也就接著說下去。 「不只是強。很多男孩子都當加入教會是結識女朋友的捷徑,不少人因此找到他們的異性伴侶。心態就是如此,我也看慣了。」 「我也是。」R垂下了頭,似被觸動了心事。 當晚,例牌的宣道和集體遊戲之後,依照原定計劃,就有幾個做見證的分別到已經分好的小組,講述他們信主的經過。 在Q那一組,一個是前吸毒者,另一個則是以前黑社會的哥級人馬。 「以前的事就像發了一場噩夢,那簡直是野獸的生活,我根本不懂得生命是甚麼。」 他們實際是充滿誠意的,Q沒有懷疑過他們說著話時所流露出的悲痛情懷。是的,他們當真已痛改前非,並且以為,現今的自己比以往有用得多。 「欺壓別人是我以前的習慣。自己威風,別人受苦,那就會有一種殘酷的滿足感。有時,午夜夢迴,我會隱隱覺得自己是不對的,但那時我已上了一條表面上不能逆轉的路,我不能輕易捨棄,也不會捨棄。」 Q身邊的一個女孩子哭了,另一個的眼睛濕濕紅紅,鼻子不規則地牽動著。一些男孩子靜靜地聽著若有所思。夜深的環境配合刻意營造的氣氛,使在場諸人的心頭都不能輕鬆起來。 「毒品是一個魔窟,它不住吞噬大好青少年的生命和精力,只要一落了去,人便不能自拔。為了吸粉,我可以完全不顧做人的尊嚴,做甚麼也肯。如果沒有主的靈光照耀,我還會繼續沉淪下去。」 這些說話無論說得多有感性、多麼動人,Q始終都是無動於中。她不認為適用於一些人的精神力量就等於適用於全部人。何況,那個吸毒者說得好,毒品使人的倚賴性增強,甚至到了沒有它不行的地步。但是宗教呢?馬克思說過,那是人民的精神鴉片。 接著來的時間,是做見證的滔滔不絕,聽的人紛紛被感動。前吸毒者不斷說著無藥戒毒的有效性,藉此顯示上帝的大能。在他,是克服了藥物上的倚賴,而他所憑藉的,正是一個更大的精神依賴支柱。 基督徒們奏起了結他。在柔和的樂聲下,見證者的說話似乎顯得更有力量。那人掀開了自己的衣衫,讓大家看清楚仍然留在身上的刺青。 「本來,我一早打算清除這些罪惡的痕跡。不過,最後我還是決定把它們留下來,作為我從黑社會重生的見證。」 有人握住了他的手,很快就聚合了另外好些手。力量彷彿就在那些緊握著的手傳播,彼此充實了,也覓得了應走的方向。 然而,Q沒有表示甚麼,甚至悄悄地起了身,走了開去。她知道R一直有留意她的反應,而她來這個福音營,一直耽到現在,也只是為了一個R。 在某個某處,Q覷見玲正和強卿卿我我。十字架造就了他們,或許這就是每人有各自歸宿的意思罷。 想著想著,Q察覺到身後的腳步聲。霍然回首,是意料中的R。 「R,我想告訴你一個秘密。」Q忽然說。 「秘密?一件我不知道的事?」 Q輕笑出聲。R總在適當的時候弄一點幽默,一個這樣的人,Q發覺自己的擔心只屬杞人憂天。 「R,你覺不覺得,這班人所做的,歸根結底是一次二重荒謬。」 「二重荒謬?」 「對。在權威滲透操縱下的選擇,無論選擇那一條路,都似空空如也。選擇不信,太孤清了;選擇信呢?又明明是一次屈從。現在,溫情和愛情遮蔽了這些荒謬,才使大家好過了。」 R側耳細聽,待Q說完了,才緩緩地接道:「玲和強還小,不懂,所以別怪他們。」 這次輪到Q要聽下去了。 「面對二重荒謬的最好法子,就是自己也『荒謬』下去。同樣,對付一股狂潮,最好就是使自己也變成它的一部份,潛伏著,待它過去。不過,我相信這與你要告訴我的秘密無關。」 Q點了點頭:「對。那又有甚麼關係?我只想對你說,我也做過基督徒。」 R沒有驚訝,甚至她的回答也是淡淡的。 「不要緊,現在我也可以這樣說了。」 兩人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