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贖之姿,信與失信 |
日期: 2012-10-14 |
作者: 潘國靈 | 來源: 潘國靈個人網站 |
|
|
潘國靈先生是小說作家、文化評論人,於《明報月刊》、《頭條日報》、《星島日報》等報刊撰寫專欄,兼任教於中文大學文化及宗教研究系、新聞及傳播學院。 著有小說集《親密距離》、《失落園》、《病忘書》、《傷城記》,城市論集《第三個紐約》、《城市學2》、《城市學》,散文/詩集《靈魂獨舞》、《愛琉璃》,及主編《銀河映像,難以想像》、《王家衛的映畫世界》等(詳見「作品年表」)。小說被收入香港及內地多部小說選集(詳見「小說創作年表」。)短篇小說〈失落園〉英譯本由美國Heroes & Criminals Press於2009年出版,幾部著作亦先後於天津、上海、北京推出內地簡體版。 曾獲青年文學獎小說高級組冠軍、香港文學雙年獎「小說推薦獎」、中文文學創作獎等。2006年獲亞洲文化協會頒發一年期「利希慎基金獎助金」,遊學紐約及參加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劃」,並曾赴伊雲斯頓西北大學參加該校首屆「國際寫作日」,及到芝加哥蕭邦劇院與當地作家交流。2007年獲藝術發展局頒發傑出青年藝術獎(文學藝術)。2009年,香港公共圖書館香港文學資料室曾為潘氏舉辦文學展覽「莫『失』莫『病』:文學遊子潘國靈」;2010年為香港書展推介作家之一。 本網感謝潘國靈先生授權轉載,謹此致謝。 哲學家海德格說,「此在」(在此且理解為人)是被拋擲進(“thrown in”)這個世界的。有沒有人研究過,這拋擲的軌跡是不是一條拋物線高飛曲聚。我這樣想像,所以我們才會稱人的出生為:呱呱落地。這似乎一早就決定了救贖的必要。 沉淪、墮落、失陷,所有向下的姿勢都是一種“downfall”,跌至盡頭,應可抵達幽谷、失樂園、地獄、冥府。與之相反,如果救贖也可形象化為一個動作,它必是提升的、向上的、飛揚的,如中國的天庭、西方的天堂、雅各的天梯、天上的星星,從古至今被圖騰的東西,由石頭、金牛像、哥德式教堂至摩天大樓(資本主義教堂),必然是叫人仰望的。「我們在天上的父」,小時候讀教會學校如我者,必然唸過千回萬遍。 我不清楚有沒有人一生都覺得生命不過是一塊平地,但如果薛西弗斯的石頭是在平地上滾動,所謂英雄感、荒謬(在平地上滾石只能予人滑稽之感),及因反抗而獲得的一點自我救贖便頓然失落,石頭的運行不過依照牛頓的慣性定理,在沒有外力之下不斷以均速運行而已。這實在是太沒趣味了。除了必至之死(終朽),人類還為自己設想了重重的先天陷落,如原罪、前生的孽債、與神的隔絕,生命因此就成了一場歷練、補償、贖罪、修行。救贖之必要由此而生。這人類設想本身也許就是一種救贖。 我不能說準這存在狀態於我在甚麼年紀開始,我只能說,在生命之原初。小時候,存在之迷已經同時深深糾纏著存在之困(「迷」與「困」不一定是相連的),我思之茫然,由跟隨家人參加佛教日蓮正宗聚會到隨同學朋友返教學,再至沉迷書本世界,一知半解地由《荒漠甘泉》、《天路歷程》、《為甚麼我不敢告訴你我是誰》等等,讀到《嘔吐》、《異鄉人》、《查拉圖史特拉如是說》等等,在「有神」與「上帝已死」的鐘擺中徘徊(或者也是不斷地重複仰望、低頭的動作而不覺勞損),不覺走完我的少年。我曾經決志,及後又「脫教」,如今回想,是否基督徒於我已不重要,重要是竟然這樣通向了文學之門。 由「宗教」至「文學」,表面好像是「轉會」了,實則是一脈相連,因為都離不開存在之困,兩者本就有著共通的「屬靈情操」(或曰存在的覺醒)。昆德拉稱小說家為「存在的斟探者」,此言非虛。從此我的「經書」便更多了,《聖經》故然可終生閱讀(「傳道書」是我深愛的),米爾頓的長篇敘事詩《失樂園》何嘗不是?於此,問題就來了,因為所謂救贖,除了是「道德性」的(基督教的救贖觀),還有是美學上的──背叛的天使光芒蓋過上帝、憂鬱的層次更勝快樂(也許根本無從解開;濟慈的〈憂鬱頌〉不就說:「隱蔽的『憂鬱』原在『快樂』底殿堂中設有神壇」?)惡之花、病之美,日常生活我們予以驅逐出境的,在文學世界中竟然被一一接收,還被編織成美麗的桂冠,或刺痛的荊棘。質變出現,於是,又不能不說是真的「轉會」了;未知是否「棄暗投明」,月亮女神比阿波羅神祇更可親,卻成定數了。戀棧黑夜,從此有跡可尋。伊甸園有光明但禁絕於人的生命之樹,我的失樂園中,則種了奇花異卉如馬鞭草、迷迭香、忘我及百憂解。文學之中,莎樂美被寵幸是更甚於約瑟頭顱被惋惜的。於此說來,文學有正氣,亦有邪氣,救贖之路由沉淪鋪成,一切生之奧秘都是一場悖論。 除了文學,我也曾經信奉愛情。這應該是我第三個曾經信奉的「宗教」。奉愛人如女神,雖然明知她是mortal的。愛情自然是塵世的,但在愛的激烈之中,我曾經覺得恍若撕裂於地獄與天堂之間(當時並不覺得僅止是比喻)。如果一個人可以殉道,殉愛理應也是可能的。愛情是超道德的,當然包括美與醜,愛情也可讓人提升,自然也可叫人沉淪。只是至死不渝的愛在塵世間到底比甘露更稀少。而不若文學,愛情的麻煩是必須有另一人(或更多人)的協作,而即使曾經執子之手,一方忽然想鬆開手來,你也是無從挽留,而只堪無奈的。塵世的自我救贖,到底不完全。 所有救贖的故事都包含信與失信。信的理由很少(因為少,所以極強,如阿基米德所言:「給我一個支點,我可以舉起整個地球」),失信的理由較多,可能是信念的動搖(根本不深),可能是生命的轉化(不以表面的失信為「失信」),可能是深刻的懷疑(我始終無法在生命中袪除的),可能是太自知的無知(落入永遠的「不可知論」),可能是徹底的背叛(那往往通向原來信仰的反面,包括復仇),可能是最終墮入了虛無。是的,虛無,真真正正對「救贖」的否定(文學有時,也並非沒有這一面相)。有時我也覺得,暗暗中有虛無的影子晃動。但說得上是「影子」,那又並非真的虛無。因為人們創造了「無」這個字,真正的「無」便無從說了。每一次你說到「無」,都是「無」的存在(我想到日本導演小津安二郎墓碑誌的一個「無」字,我懷疑,也許其實也是在暗暗對抗虛無。)如此,我們又始終尚存(或殘存)一絲盼望,在墳頭之地仍要插上花朵,告訴自己,救贖仍是可能的,因為它本來就是必要的。說到底救贖就是生之理由,生之慰藉。窒息過後,我又深呼吸一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