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徒 今年是五四運動九十周年。五四的長遠影響在於文化啟蒙, 可是最近香港卻為一股蒙昧主義的幽靈所籠罩。 由宗教右派掀動的這股蒙昧主義的歪風,以維護家庭價值, 保衛道德文化的名義,對與性有關的問題,開展一場「文化 戰爭」。就連一條本意在於維護家庭安全,防止暴力悲劇發 生,以免傷害家庭成員的條例,都在宗教右派無限渲染「家 庭制度行將崩潰」這種蠱惑人心的煽動底下,變成一場頗為 無聊的意識形態角力。 以法律條文上的爭執所掀起的這場爭論,和其他在美加等地 宗教右派挑起的「文化戰爭」一樣,都只是他們借題發揮的 工具。在他們要從所謂的「世俗主義者」手中奪回美國,重 新成為他們理想的「上帝之國」的長期爭戰中,任何問題( 包括無謂如強要在法院內外立「十誡」碑石),都可以成為 他們的爭戰對象。就正如這場論爭當中站在極右的一端,聲 稱不能讓「同性同居」這個概念,在香港法典上作那怕只是 「零的突破」的關啟文,也在繞了一大輪法律圈子之後,坦 白直言他所關心的,其實只是家暴法修訂所帶來的「文化含 意」和它的「象徵意義」。 同一上帝離婚態度迥異? 一如一個針對美加教友的基督右派網站所定義﹕「文化戰爭 」是對付周圍墮落世界的一場爭戰,目的是使世界重歸基督 。他們的文化使命,是與福音的使命並行,目的是由福音去 改造文化,使世界順服主耶穌。在他們為信徒訂出的七條文 化戰爭的準則中包括了﹕「認識人人都是戰士,教會和每個 信徒都加入」、「決心遵行十誡」,並「不給魔鬼留任何餘 地」。 基督徒當然有權去信仰任何他們認為合適的世界觀,但令人 納悶的是,在香港這個基督徒佔人口只有數個百分點的地方 ,這批基督宗教右派在家暴條例修訂的爭論中,從來都沒有 向公眾說明,他們的激烈「恐同」立場,其實只是來自他們 這一派對基督教義的狹隘詮釋。他們口口聲聲維護的,就儼 然是一些不證自明,自有永恆的「家庭價值」,並把這套未 經解釋的所謂「家庭價值」論述,和「男女異性」的婚姻制 度綑綁在一起。 基督教從來都站在維護既有的家庭制度的一方嗎?《聖經》 上有明言,哪一種是上帝喜愛的永久家庭制度嗎? 基督新教(Protestantism)的教徒,似乎欠 了要向香港廣大的非信徒解釋,為什麼相信同一個上帝,天 主教至今不容許離婚,而基督新教卻可以?歷史上是誰(馬 丁路德?)縱容了那可怕的「零的突破」,令今日家庭制度 日益廢馳,離婚率漸增,「家庭價值」日益衰落的「道德滑 坡」? 康有為提倡同性婚姻? 在香港及在中國人社會,輕言家庭價值就更令人迷惑。因為 中國文化語境下,家庭價值所指涉的,遠非只是近代西方浪 漫主義核心家庭的夫妻相愛,子女不濫交、不搞同性戀等, 而是在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之外,一大套以一夫多妻為原型 的倫常綱紀、婆媳妻妾,妯娌相爭的錯綜關係,以致三貞九 烈、七出之條的戒律,和買賣婚姻、童養媳、妹仔買賣等等 延伸的封建禮教,以及為抗衡此等禮教秩序的「逃逸路線」 ,例如自梳女的不婚同住,金蘭結義的姊妹相親。 五四時代的時人志士首要衝擊者,正是這套婚姻與家庭的制 度。他們以平等自由的價值為標尺,鞭撻既有家庭制度,反 思「家庭價值」對婦女和廣泛人性的摧殘,追求人性獨立。 他們問﹕從來如此,便對嗎? 事實上,自晚清以來,中國先知先覺的有識之士,對家庭和 婚姻的本質和理想,進行了大量沒有禁區的思想探索和生活 實驗,不單只有婦女離家出走的「易卜生主義」、自由戀愛 ,更有「去家」、「毁家」、「廢婚」等的論調和大量環繞 這些問題的智性辯論。 他們那一代人,就是敢想敢問。 例如,康有為的《大同書》中,就直指「家人強合」是一種 「苦」,並有「去家界,為天民」的構想,更說在「太平大 同之世,凡有色欲交合之事,兩歡則相合,兩憎則相離.. ....無名無分,無界無限,唯兩情之所屬。既然人人可 得,也就沒有強合、佔奪、搶爭之事」,除此之外,康有為 還提到「其有歡合者、不論男女之交及兩男之交,皆到官立 約,以免他爭。」大抵康有為除了是維新志士,更是提倡「 公民聯合/同性婚姻」的鼻祖。 康有為的《大同書》,寫於西方世界還未有什麼同志運動之 前。而這些一百年前中國的先知先覺者,早就意識到家庭和 婚姻制度的演進和變革,與社會、文化和人格進步互相緊密 扣連。沒有對家庭制度、家庭價值的反思,社會變革進步也 只是空談。 大同世界當然不是一蹴即就,這些洞見深刻的批判理論,也 不存在什麼鼓吹不鼓吹的問題。但當然,今日的基督右派, 為了「文化戰爭」的需要,亦大可把康有為也列為當代性解 放魔鬼的先驅,扣上同志運動打手的帽子,又或者把《大同 書》列為禁書,批判其為污染中國青年一代的精神大毒草, 從基督教書局的書架上移除,以示「不給魔鬼留任何餘地」 。 廢除奴婢等同衝擊家庭? 不過,基督右派除了自我陶醉於他們的「象徵之戰」、「文 化之戰」之餘,忘了向這一代今日尚存的,自吃人的禮教和 封建異性婚姻體制逃逸出來的同性同居者解釋,為什麼蘇穎 智牧師可以斬釘截鐵的宣示﹕「要立法令他們不受傷害,無 可能!」在中國文化啟蒙的歷史進程中,基督教究竟站在何 方? 這樣說來,基督教從來不會去衝擊家庭價值嗎?答案當然不 是。 香港教會史學家Carl Smith在一篇動人的著述中,生動的描述了香港的新教 教會在五四前後,廢除妹仔買賣的運動上所扮演的積極角色 。當年的基督教青年會 (YMCA/YWCA)聯繫起來的基督徒,站在改革的一 方,與工會分子攜手,促成了一九二三年香港廢除妹仔奴婢 制度的條例通過。發人深省的是,在這椿新教教會成員首次 積極投身的人權運動中,反對廢除妹仔奴婢制度的封建勢力 ,例如買辦富豪周壽臣,就辯稱妹仔是華人家庭制度的一部 分,暗指主要由基督徒組成的「廢妹仔派」是在破壞華人固 有的「家庭價值」。 家庭、家庭,多少罪惡假汝之名? 一直以來,香港絕大部分信徒(包括那些在今日仍在教會學 校讀書的學生)都沒有被告知,早年的傳教士都是坐販賣鴉 片給中國的東印度公司艦隊來港的。殖民權力和宗教權力, 原來就密不可分。五四運動之後,中國內地就因此燃起了猛 烈的「非基督教運動」。蔡元培、胡適、陳獨秀等知識分子 不分派別,強烈要求教育脫離宗教控制,要求收回教育權。 在滾滾而來的歷史浪濤下,香港基督徒一改保守習性,站在 改革和進步的一方,十分合理自然,也可能因此而使香港基 督教會,倖免於後來席捲中國,更激烈的反洋教運動的災難 。 可是,殖民地給予基督教會的種種特權,很容易令一些人忘 記了,文化上的保守主義,並不是近代的中國人,長遠真心 接受基督信仰的原因。 當代美加的基督右派以激進好戰著名,可是,香港的基督右 派空有好戰之態,卻難掩內裏的辭窮理屈,底子薄弱。如梁 燕城者,丟一些過時書袋不及之餘,以罵人「偽民主派」、 「淫賤議員」掩其不濟,已廣為識者笑。 更有論者,以為可以單靠諷剌同志運動沒有一種惠及所有「 同一屋簷下」各類有「同住」關係人士的襟懷,就足以向公 眾說明同志追求的平等,也不是真正的平等,其立意只為顛 覆香港合法婚姻的定義。這些自稱蒙恩的基督徒忘了,這種 嘴巴論辯(巧妙的「反諷修辭」!),只是陳水扁式的「烏 賊戰略」,把人人都抹黑成「帶點歧視成分」,卻沒有使自 己的歧視變得合理。真理,卻迷失在這些犬儒辯駁的交鋒當 中。 香港教會史學家Carl Smith以他的健筆,詳細地見證了這樣可供古今對照的 精彩一幕﹕在東華醫院一個辯論廢妹仔法例的集會上,一位 明顯的反立法者以反諷的口吻說﹕外面每天還有男人苦力被 販賣,為什麼你們只為女人大費周章!眾人聽罷,起哄踏腳 ,以示不滿......要求主席立付條例舉手議決。 歷史,是很能說明問題的。 「大同理想」並非「天國」觀念,五四以來,激發了無數的 青年人,踏實地探求社會文化與時並進的改革之道。他們不 會像宗教右派,虛言要等待起草一條「真正要實現全面平等 」的「世界大同條例」(可能還會包括「動物權益」在內) ,以掩飾其落伍的歧視心態。 文化研究學者Lawrence Grossberg判斷宗教右派實質上並非真是一種守持 真理的保守主義,而是一種後現代文化氛圍下出現的「舞弄 感情的犬儒主義」(sentimental cynicism),因為雖然狂熱,他們骨子裏其實並不 相信有真理。在香港這股宗教右派歪風下,也正好見證了後 現代主義嘴巴上的奇巧淫技,如何取代了基督徒的生命見證 ,和正面理性的護教。 可悲的是,基督信仰在前門要驅走後現代犬儒主義的同時, 它已在後門「暗渡陳倉」。 基督,在哭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