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歷史上最著名的發明家、推動美國現代化進程的三領袖之一,托馬斯‧愛迪生,在華人基督徒圈子裡仍然被廣傳為一個虔誠的、熱情的基督徒。我們現在來看看事實真相,看看這個謠言的形成和傳播過程。
金科玉律與十誡的尾巴:
從愛迪生的日記和各種訪談、傳記資料來看,非常統一的一點是,他的信仰與哲學是基於一個“金科玉律”(Golden rule)。簡單來講,金科玉律就是指“每個人都有公正對待自己和任何其他人的權利與義務。” 基於此律,愛迪生希望待人以誠,這與他簡練、實際的觀念共同形成了他的倫理和人生觀。這是一種世俗化的信仰。
一般認為 Golden rule 發源於各個文明中,是現代人權觀念的前身,不是任何一種文化信仰所獨有。最為人熟悉的實例,比如有國學經典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孟子》)、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論語‧衛靈公》)。其他的從古埃及、希臘到佛道兩家,不再詳述。那些拿著相關的路加 6、 10 和馬太 7 經文宣稱什麼現代民主人權起源於基督教的,簡直是一種仗勢豪奪行為。
基督徒們最常引用的米勒所著《愛迪生傳》[4] 中,稱他有一個“基於金科玉律和十誡”的實踐性宗教信仰。看上去不是猶太教就是基督教了吧?且慢,讓我們看看它出於何處。
在 1911 年哥倫比亞月刊訪談中,可以找到愛迪生的闡述。這個“十誡”,用愛迪生自己的話說:“摩西很了不起,在十誡上猶太人設計了一個大道德觀的縮略版本,無論有什麼發現和進步,它(應指這個大道德觀,The great moral law)從古至今依然屹立。”原來愛迪生的意思是:十誡不是耶和華刻的![2]
這是愛迪生說明自己信仰的兩個最重要的訪談之一,它們就在今天看,也稱得上是很優秀的反基文章。然而在米勒著作中,根本沒有提及二文中任何其他的內容。
我們再來看另一段:
“我從不否認最高智慧。我拒絕的東西—理智上促使我否認的是,存在一種在我們之上即位為王、被稱做上帝的實體,指引我們的世俗事務細節, 對於我們個人, 像人類的法官一樣獎懲我們。我不希望公眾認為我否認世界最偉大的道德教師 —— 孔子、佛陀、基督。他們是偉人 — 真正的偉大。他們的教導歸結為金科玉律,無論誰追隨這金科玉律, 都比不這樣做的人遠為高尚和快樂。但敬拜一個上帝不是追隨金科玉律的必要條件。” [2]
愛迪生認為儒、釋、耶三家都是偉人所創的道德體系,而且殊途同歸。耶穌就是純粹的人。實際上他的信仰一直排斥宗教神的概念,下面還要談到。我們看這裡面,孔子最沒問題,他本來就是人,唯一可能引起他不滿的是,把他和一個歷史真實性很值得懷疑的基督放在一起。反正孔子肚量大,應該不在乎。那些恨不得再來次批孔,或是想把孔子也拉扯進教會的現代華基們要把愛迪生歸為基督徒,這一關可就不是在不在乎的問題了。
在大發明家眼裡,耶穌的聰明在於:十誡是最簡潔的道德體系總結,誇張和迷信的成分最少。但是,這是在他極度懷疑耶穌有什麼“神性”,認為那些神跡什麼的只是教士們從頭到尾編出來的前提之下。 (子曰:鬧了半天你小子也搞cherry picking,再忍你一次吧! )
所以,愛迪生看中的只是十誡的那個尾巴,別干這個,別干那個的幾誡,因為它們最為簡潔明了,這符合他的性格。作為一個忙碌的發明家,雖然他能通讀各類宗教著作,也沒有什麼時間去考證耶穌的真實性。因為他的信仰基於 Golden rule,宗教在他的眼中,混雜了大量亂七八糟的東西。愛迪生認為宗教應該去偽存真,為普及“金科玉律”服務。
大自然,靈魂,以及最高智慧:
“自然並非仁慈博愛,反而是全然的殘忍無情。” [1]
大發明家雖然承認和尊重這一事實,卻談不上敬拜“自然神”,更談不上什麼虔誠。托馬斯‧愛迪生最著名的非基言論是1910年10月2日紐約時報訪談時說的:
“我們知道的是大自然。我們不知道宗教裡的神。並且自然即不和藹、仁慈,也沒有愛心。如果上帝造了我-傳說中有如同我說的和藹、仁慈和博愛三種特性的上帝- 那麼它也造了讓我捉來吃掉的魚。這樣它的和藹、仁慈和博愛體現在哪裡?沒有,自然造了我們 —— 全憑它自己 —— 不是宗教裡的諸神。”[1]
這次訪談激起了很大反響。愛迪生拒絕了超自然、靈魂、永生、人格化上帝等一系列宗教概念。反對者諸如《大腦與人性》的作者湯姆森甚至稱:“不承認永生的是腦殘”。
愛迪生認為自己不是無神論者。他在1910年紐約時報訪談隨後被媒體指責而不厭其煩,在私人通訊中不得不辯護說“你們理解錯了。我不是不信上帝,你們所謂的上帝在我來說就是大自然,掌管物質世界的超級智慧。我的文章只是在懷疑我們的智慧或說是靈魂,死後仍存在,或是能輪回。”[6] 這恐怕也是夠虔誠的基督徒們鬧心的。
愛迪生認為人沒有獨立的靈魂,只是超級智慧掌管下的細胞的一個集合體,死了就散了,所以也沒有什麼永生。人腦只是一部機器,像留聲機一樣承載思維。[1-3] 這可能與他所處的時代有關 —— 細胞生物學已經有很大進展,但是華生和克拉克還要等好一段時間,X-射線衍射儀及相關技術還沒有強大到讓他們用來驗證DNA的結構並從而開啟現代分子生物學研究。
這裡要澄清一下他的超級智慧觀點,這也經常被表達為“普遍”或“無限”智慧。雖然他稱大自然為擁有超級智慧的物質世界,有一個大道德律支撐。這卻和宗教裡的神沒有任何關系,更沒有對“自然神”的什麼“敬畏”,只有別有用心的基督徒才會刻意混淆二者。自然神論最基本的一點是,無論什麼高級智慧都不會特殊對待人類。大自然有秩序,有規律,你可以認為它本身是有智慧的,僅此而已。
我們必須區分開自然神論者(Deist)和其他有神論者特別是基督徒的本質區別,尤其是在針對“神創論”和“智慧設計”的問題之上。我們還是用發明家的這個例子來看。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的這一階段,許多基本的自然現象並未得到充分的解釋,自然界的許多規律和秩序會令人許多人相信這是一個更高智慧的傑作。愛迪生的這個自然神論觀念建立在他的科學認識基礎之上,然而愛迪生的信仰又是實證的,他認為一切信念必須建立在堅實的科學基礎之上,唯有科學才能夠讓人類最終認識自己。相信大自然是一個超級或無限智慧,並非他的信仰根基所在,而是他的實證主義哲學在當時條件下的一個推斷。愛迪生所講的超級智慧,僅僅是體現在自然界的規律和秩序中,或者我們可以說,就是自然界的規律本身。
作為發明家,愛迪生會時不時認為智慧的大自然會有一些“設計”。不過他認為這些假設必須經過科學證實,要不然只是一個觀點。愛迪生是尊重科學和學術精神的,也支持當時建立在科學觀察和推理之上的達爾文進化論。這與執迷於自己的信仰、將宗教凌駕於學術之上的當今“智慧設計”論者完全不同。不要以為愛迪生認為有“最高智慧”,就會游離於理性和學術范圍之外談設計了。神創和智設論者如比希之流,為了維護自己的信仰,不惜違背學術精神,大肆使用偏證、歪曲等等偽科學手段,如何可以拿來和他比較?
愛迪生很精心的保存了一張有親筆簽名的門捷列夫照片,他對采訪者愛德華‧馬紹爾說,門捷列夫的成功是通過對物質的深入研究得出,而這也是解決更深層次問題的途徑。在他看來,自然界的所有規律根基於物質世界裡。也就是說,他不認為有超出物質世界的靈異現象存在。[1] 這些實證和唯物主義的思想,和“金科玉律”一樣,始終是他的信仰基礎。
愛迪生舉自己的一個例子說明了一個人如果執迷地相信一個東西,就會偏執。這也是他認為科學理性是人類不斷提高認知水平、去除迷信的唯一途徑的原因。他還認為,人要通過自己的努力解決精神層次的問題。限於當時的生物學水平,愛迪生認為達爾文在物質層次上解釋了生物的演變,但在精神方面、道德倫理上卻沒有做出什麼說明。然而他又認為神學很無聊,根本不能回答人類最根本的問題,而只有通過科學途徑才能解決這個疑問:人何以存在。 “這個世界有的東西進步,有的退步,而人類的特點是在進步。” 大發明家認為人類仍在進化中,並最終向完全認識自己的方向進步。這可以稱得上是接近不可知論、乃至無神論的思維了。[1-2]
論宗教:
愛迪生本人使用“超級智慧”或“普遍智慧”來表達他的自然觀,基本不用“神”或“上帝”。他對當時美國以基督教為主的宗教持實際的否定態度。
“關於宗教理論裡的天堂地獄、個體的來生、或是一個人格化的上帝,我沒看見過一絲一毫的科學證據。” [2]
“相對於上帝做了些什麼,我對上帝的話沒啥興趣,所有聖經都是人造的。” [5]
愛迪生認為宗教不過是繁文縟節,不過是形式而已。他反復強調,如果教會運用理性,丟掉虛幻,基於 Golden rule 專講倫理道德,會發揮真正的社會作用。現在西方教會的世俗化倒是有點向這個方向前進,福音派就甭提了。現代化之父關於宗教的思想,也真是足夠超前的。
著名自由思想家約瑟夫‧路易斯在1929年訪問愛迪生時,愛迪生支持他在中學裡散發潘恩的《理性時代》一書,並且對這本書高度贊揚。他又說6、7歲兒童在被牧師們傳道後,再很難有什麼辦法改變他們,“太多的人溺於宗教”。[8]
愛迪生雖然對宗教、神學持否定態度,但對宗教人物和牧師們的正面作為時不時地表現出肯定和尊敬,然而牧師們卻經常在正式場合抗議和蔑視“愛迪生這個不信者”。路易斯諷刺道:不過,人們願意去沒有電燈泡的教堂嗎?沒有避雷針的呢?(避雷針發明人富蘭柯林同樣是不信者)。
傳記的問題:
看一個歷史人物的信仰,第一手材料是他自己的文章,或是被直接記載下來的出處明確的言論,然後是被別人轉載的有明確出處的記錄以及親人摯友的評價,還有各類傳記、歷史類文章裡有出處但時間地點不明的引文,最後是時間、出處不明的轉述記載。照此來看,一個毫無疑問的特點是,關於愛迪生反宗教和世俗化的資料可信度都比較高,而一些偏向基督教的記載,不僅可信度偏低,而且斷章取義嚴重,甚至有許多編造的謠言。
有一個關於愛迪生要發明“通靈機”的傳聞,便是由斷章取義發展到一個謠言。實際上,這是愛迪生在一次閒談中為了說明靈魂不能游離於物質存在而打得一個比方中的一句話。
米勒所著的愛迪生傳記號稱是依多名學者在他最後十幾年中跟蹤記載的資料,在老愛 1931 年去世後六個星期寫成。但是其記載個人信仰的部分,沒有記錄以上所述愛迪生最著名的訪談資料,實際上構成了偏證。
而且米勒作品中篇幅不大的對主人公信仰的記載,處處顯示了刻意強化其與基督教不抵觸的地方。除了上述“十誡的那個尾巴”之外,還有以下幾點:
一:愛迪生的人生信條受托馬斯‧潘恩的影響很大,米勒傳記裡只記載了他時常引用潘恩的話:“我的國家是世界,我的宗教是做好事”,其他的輕描淡寫而過。
二:收錄了 GP Lathrop 訪談,沒有明確時間地點,肯定不晚於 1898 年(Lathrop 卒年),其中愛迪生承認人格化上帝,這與其他明確記載沖突。而且這是再無其他出處的孤證。即便這是真的,上下文中也可以推斷出它是一種形象化比喻,而不是基督教裡的那個人格化的“神”。
三:收錄了亨利‧福特等人的評論,認為愛迪生在晚年逐漸傾向於相信永生。然而隨後記錄中他的私人醫生 Dr Howe 的證詞卻是愛迪生在他最後的數小時內,經過一段沉思後說:有沒有靈魂無所謂。
同時依據 Dr Howe 所說,愛迪生去世前幾天從一個美夢中醒來微笑說“那邊如此之美”。這段話被一些基督徒拿去做為證據。不過呢,如果基督天國只在夢中,非基們肯定沒有意見。
考慮到當時美國的宗教和社會氣氛,比方說老羅斯福仍然稱潘恩是“骯髒的小無神論者”,即使愛迪生自己也在1925年寫文章給“極端反基”托馬斯‧潘恩辯護,說明對於歷史上的這些有名的不信者,記載中經常被貶低或歪曲。[7] 米勒是位寫過不少紀實文學和劇本的作家,並非歷史學者,當時為了“美化”愛迪生的信仰,有偏證並不太奇怪。這也是他的這本傳記的史料價值還遠不如數十年後歷史學家 Paul Israel 所著的愛迪生傳記的原因。後者使用了更為豐富全面的資料,並把愛迪生歸為自由思想家。[4] [6]
米勒作品還好,只是有偏證,仔細看根本就得不出愛迪生“信神”、是“基督徒”的結論。不過呢,華基們可不這麼看。他們大可以把“金科玉律”抹掉,只留十誡,把孔子佛陀抹掉,只留耶穌。然後提個“神”。嘿嘿,不只是頭一回吧!
駁謊篇:
裡程臭名昭著的《游子吟》中提到米勒評論愛迪生:“如果沒有神的啟示,沒有一個‘舵手’,沒有一個引導的力量,愛迪生決不會有一個科學的和數學的精密頭腦來領悟宇宙的奧秘。”我翻了好幾遍原作,也沒找著。這“神的啟示”,是裡程自己無恥地加進去的!當然了,他把愛迪生所有的“超級智慧”全寫成 “上帝”,結合這本爛書的主體,把讀者引向了“愛迪生信耶神”的混淆概念。而米勒傳記裡提到愛迪生實驗室裡一篇銘文中的一句話:“I believe in the existence of a Supreme Intelligence pervading the universe”,竟被譯成 “我深信有一位全智全能的、充滿萬有的、至高至尊的上帝的存在。”加了這麼多料,裡程,你是讓非基們懷疑你的英文水平,還是驚訝你的造謠水平?
另一篇基督徒的“理論武器”《世界發明大王愛迪生的信仰》出於《天風》2000年第六期。它不僅犯了同樣錯誤,還把裡程的加料翻譯變成了銘文裡的唯一一句了。此外,文中還記載了一些添油加醋、胡編亂造的東西,比方說愛迪生回答記者他一生最大的發明是“發現了耶穌是人類的救主”,還說“愛迪生認為,向神祈禱是人生力量的源頭。每當他遇到難題,就在實驗室裡禱告,祈求神的幫助”等等,這都是在無恥造謠。愛迪生熟悉聖經,稱贊過一些宗教人物,這些倒是沒錯。問題是如前所述:愛迪生熟悉許多宗教的“人造聖經”,還把耶穌貶為“庶人”,這怎麼就不提了?
伯遜網上的那個“天路靈語”,把上述錯誤再犯一遍後,反咬一口說 1996 李其榮版《愛迪生傳》 “記述了愛迪生褻瀆神和褻瀆《聖經》的話”而沒有提愛迪生的“座右銘”和他關於“信有神的信仰宣示”,並批其為“中國國情”。他“天路靈語”也不考察考察為什麼會有這麼多“褻瀆神和褻瀆《聖經》的話”,難道又是肚子裡的聖靈在發癔症?他博客中另一篇博文《基督徒科學家—居裡夫人》卻令人噴飯狂笑,因為整篇文章裡都是在歌頌居裡夫人的偉大,就只有標題裡有基督徒字樣。敢情這位就是網絡上時不時出現的“橡皮圖章基督徒”之一,看誰合適,就給誰扣一個“他是基督徒”的章。
還有那個基督教謊言集粹,就是那個整出“美國的前蘇聯政府”大笑話的傳教資料,關於愛迪生的部分,還不如上面幾個逗樂,不再贅述。
總結:
托馬斯‧愛迪生所處的時代,基督教勢力比現在要強大得多,但是愛迪生沒有任何宗教信仰,不是一個虔誠的有神論者,更不是基督徒。相反,他對基督教基本教義持否定和批判態度。雖然他可以被劃為自然神論者,但是那個年代的自然神論,與不可知論、泛神論、無神論乃至自由思想經常是難以區分。愛迪生的信仰是世俗化的,實證的,有強烈的唯物主義色彩。他認為自然是可探索的,信仰是可證的。這也是後來許多人稱他為無神論者的根源。一些非宗教人士的評論或許更為準確:愛迪生即使不是個自由思想者,也是美國自由思想運動最傑出的作品。
《完》
參考文獻:
[1] New York Times Magazine, October 2, 1910.
[2] The Columbian Magazine, January, 1911, issue (The New Year's Number, Vol. III, No. 4)
[3] “Do We Live Again?” an interview with Edison, in Mr. Edison's New Argument from Design in The Illustrated London News (3 May 1924)
[4] Francis Trevelyan Miller (1931) Thomas A. Edison, Benefactor of Mankind: The Romantic Life Story of the World's Greatest Inventor Ch. 25 : Edison's Views on Life — His Philosophy and Religion, p. 291~295
[5] The Atlantic Monthly Vol. 128, No. 4 (October 1921), p. 520.
[6] Paul Israel (2000). Edison: A Life of Invention. John Wiley & Sons. ISBN 0471362700
[7] Thomas A. Edison (1925). The Philosophy of Paine.
[8] Joseph Lewis (1929) A visit with Thomas Alva Edison. From his book Atheism and other Addresses, Freethought Press 1954.